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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作家]吕骁勇 赵妙晴:向日葵

更新时间:2018-12-02 信息来源:

向日葵

吕骁勇 赵妙晴


您的赤子在山野

为您袒露了一个世纪

太阳啊

请用您最灿烂的那一面旗

覆盖他不朽的果实!

——题记

就是那么一个故事,那么简单而又漫长的一个故事。五十年,成就一个人。平凡得习以为常,悲壮得令世界寂静无声。

我想起山谷里一棵被遇忘的孤独的向日葵,从它开花的时候起,到结出发黑的果实,它的头颅日日不息地从东到西仰望着那遥远而又热烈的普照着它的太阳!谁也听不到它的呼唤,谁也不来与它结伴,但是它依然毫无倦意地用全部的生命、天真虔诚地仰望它的太阳。当忽然有一天,人们在山谷里发现了它已站成雕像的身躯时,都说:“呵,好瓜仔儿!”

它于是就幸福地献出自己的果实,它激动得热泪盈眶,它要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渴望和追求,要人们去向太阳转达它的思念……可是,这时候它已经变成一具永远的雕像了。

 

本来,我们是去采访被学区树为典型的五牛小学的。没想到,潘五牛的故事,使我们放弃了原来的全部采访计划。

“他就在那儿。那儿,枫木岭上。”五牛小学刘校长边说边用手引导我们的目光。

我看见了,那儿是一片绿油油的橘园,还有一望无边的烟叶地。

“走吧”。刘校长肃穆地带我们上路。

我们绕过橘园,在烟叶地里停下来。我们立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些宽阔的烟叶正在我们脚边蓬勃生长,土地暖乎乎的,地边上有几棵向日葵正笑容可掬地望着我们。

“就是这儿哪!”刘校长说。

我蹲下去,看着青石墓碑上两排朱漆字:

红军战士、共产党员、劳动模范

潘五牛之墓

“五牛小学就是这样得名的了?”我问校长。

“先前,我们都只知道他叫跛老爷。”

“他腿不好么?”我很惊奇。

“那年,跛老爷所在的师,掩护红军主力江西撤退,”刘校长说着,不断用手指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注意到他已秃顶,心想,大凡秃顶的人都是知道无数故事的。

“红军主力过了湘江,”刘校长说,“这就是跛老爷死后,上边来的人证实的。村里的国伦先生最清楚。跛老爷他们师打到湘江边上时,对岸已站满了广西来的桂军,后边又是本地的反动民团………”就这样,跛老爷他们那个师败了,师长也牺牲了,很惨,那年跛老爷左腿受了重伤,是国伦先生救了他的。

“你们都叫他跛老爷么?……是不是……嗯……”我不知选个什么词儿,意思是:是不是有点不太尊敬。

刘校长一笑说:“谁管铁拐李不叫铁拐李那还能叫什么呢?”

我们都轰然一笑。刘校长说:“这已不是戏谑绰号了,都不避讳他跛腿的缺憾,就好比一个神明吧,他是什么名字,男女老少都可以那样直呼他……”刘校长忽然把脑门一拍,“嘿,你们搞文学的,不如就在村上住几天吧;这正合了我的心意。”

 

这村子叫枫树村。

我去找国伦先生。国伦先生有宽敞的迂回曲折的一套木屋,屋前的地场上成群的家禽在欢闹不休。刘校长说,老人家解放前教过十年私塾,通读二十四史,土改时是中农。

“那年头,”国伦先生说,“红军还没到,民团有人在村里开大会,说,红头崽要来了,他们杀你们的牛羊霸你们的妻,所以你们见到红头崽要杀,有谁杀一个红头崽,免他一担租粮,要是谁敢勾结红头崽的活,全家诛灭……”

国论先生说着说着愤怒起来,雪白长须颤抖着,但顷刻间他看了我一眼,又使自己平静下来,对我说:“记者同志你是懂历史的,那个时候共产党还没有来报信,群众不觉悟,把红军叫红头崽,抢他们的衣服和枪,你知道的,红军有纪律不准打老百姓的,好多红军就是挨了老百姓的打。有两个伤兵,让民团的保富麻子呼起一帮人给活埋了……”

国伦先生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这位九十高龄的老秀才,银髯垂胸,精神健旺。他恨不得一古脑儿把历史全倒给我,却又总没扯上正题,我终于忍不住说。

“跛老爷受了伤,您老救了他,是吧?”

国伦先生用无比亲切的眼光看住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对“跛老爷”这个词脱口而出觉得我是他专心的听众了。

潘五牛所在的师在湘江岸边被桂军和反动民团包围了。中央通过无线电命令他们打回江西去做游击队。他们奋力冲杀,血水染红了湘江水。冲到最后,几乎全部牺性。

潘五牛最后伤得再也端不起枪,是在枫树村。枫树村有一百来户人家,村后是茂密的古枫林。

国伦先生那时三十多岁,黄昏上山去寻羊,在枫林里发现了昏过去的潘五牛。这位通读二十四史、家有二十亩良田的秀才,既不会轻信无恶不作的民团的话,也不需要抢“红崽”的衣物。他本着一个善良人的心,背起这个遍体血迹的小红军战士,一步步窜过枫林,向枫林后的岩鹰洞走去。

年轻的潘五牛最幸运的是遇上国伦生生。国伦先生出身医药世家,他轻易就采到几把枪伤草药,为这个可怜的小战士疗伤。

当潘五牛醒过来的时候,紧紧抓住国伦先生的手,说:“大哥,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也报答不了你!等我伤好了,我要找到部队,最先来解放你们村子!”

国伦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心里清楚,小战士的腿伤由于没有及时治疗,毒汁已浸到骨头里去,即使好了创口,恐怕也会变成跛子了,他还那么年轻哪,恐怕只有十八九岁吧。

“小老弟,好好养伤吧。”秀才拍拍小战士的手。小战士忽然叫道:“你还看到别的人吗?连长他们呢?”

秀才摇摇头,“仗早打完了。可能他们都死了吧……”

小战士一下子放声哭起来,秀才一下捂住他的嘴,急迫说:“不能哭不能哭,让人听到了就活不成了!”

岩鹰洞是个恐怖的地方。洞口一丛刺蓬,遮得生人谁也不知那是个洞。拨开刺丛,走进去,经过几个弯弯道道,便一片漆嘿,不过里面也就随着宽敞了。但过了这块宽敞的地方,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过去就是断壁,底下是万丈深渊。谁也不知那深渊究竟多深,反正那底下是另一个天地,跌下去的人别想再回来。在几年以后,潘五牛与日本人的一场战斗中,就是靠着这个神秘的地势,将众敌置于死地的。

国伦先生冒着被民团杀头的危险,将潘五牛藏在岩洞里。

第二天上午,国伦先生挑了一担温暖金黄的稻草走上枫木岭,在路上碰到民团团长保富麻子。

“这个时候挑稻草上山干什么?”保富麻子问。

“嘿,铲了点草皮,去把它烧了,好下田。”秀才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内衣都汗透了。

那一担稻草就成了潘五牛在岩鹰洞里的铺。

“将来,世界要翻一个样儿的!”小战土在草堆里对秀才说,“大家都过好日子,再没有作恶的民团,也不打仗,也不卖儿卖女……”

然而秀才并不想听他的话,只问他:“小老弟,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

“我叫潘五牛,老家在江西。”

“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是老五,妈生我的时候亏血死了,爹得痨病死了。”小战士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看着岩壁。

“哥姐呢?”秀才又问。

“两哥两姐,大哥秋收起义的时候牺牲了。二哥不平气,跟着民团的人干坏事黑夜里不明不白叫人砍了脑壳。三姐爹妈养不下说女儿贱,从小就卖到福州去了,四姐为给爹抵债,卖给老财家作了丫环,大前年叫狗日的老财糟踏,投井自尽了……”

小战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秀才也不住地落泪。

“我去找老财拼命,反叫他们绑起来,吊在屋梁上。半夜里模进两个人,是红军,他们救起我,第三天部队就在我们村子打了一仗,抓起老财,枪毙了,我就跟出来当了红军。”秀才听着连连点头,他在想他曾以读过的史书,心想,这一切以后也会被写进史书啊。

一个月后,国伦先生领着一个跛腿小后生走下枫木岭。小后生穿着国伦先生的一身旧装。那套血浸的红军服已包了一支短枪藏在岩洞里的岩缝中。只有一件东西,国伦先生劝小战士不要带在身上,小后生无论如何也不肯,非要贴胸放着,那是一只金怀表。几年后,发生在岩鹰洞的一件惊天动地然而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中,那只金怀表丢失了。正是由于这只怀表的丢失,给潘五牛的命运镀上了一层如那怀表一样的金黄的悲壮色彩,然而又正是由于怀表的丢失,真正成就了潘五牛作为一个人的英雄业绩。

 

 

那年,国伦先生对村里人就说那小后生是他表弟,老家在江西,家乡没有亲人,又跌伤了腿,成了跛子,所以来投靠表哥,国伦先生出生良善世家,他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于是枫树村变有了一个叫跛老弟的人。

“表哥,我还是要去找那部队啊。”跛老弟在被窝里说。

“五牛,你现在就算找到个部队,谁认你呀啊。”

“有的,我这块金怀表,是我们师长的遗物,原是在我们连长手里,连长掩护我们班突围时,我是班长,连长把表给我,说是师长给中央的党费,凭着它就可以证明我……”

“表哥”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抓住“表弟”的肩膀,“你是共产党?!”

“表弟”也怔,两兄弟慢慢又拱进被窝去。

“表哥,这么久了,我看你是个好人,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共产党。表哥,你看这世界好多不平事,好多作恶人,共产党领着红军,就是来扫不平的……将来的天下,是共产党和勤劳人的天下……”

“那你现在,腿也跛了。找不到你的党,有什么用,他们打仗,你又不能跑。……你一家现在只剩你一根独苗,你不要再闯荡了,就跟着我种地,好好过日子吧。”

“是啊,我腿跛了,跟着部队,是个拖累。”

于是,枫树村的跛老弟成了真正的枫树村人。他会箍桶、会补锅,就又成了枫树村不可缺少的人。人们常常见他坐东家坐西家,跛来跛去的帮人箍桶补锅,分文不收。渐渐她,当枫木岭上的映山红又一次开满山岭的时候,老百姓不再把红军叫做红头崽。而是人人都在暗暗盼望红军早一点来。人们不再害怕保富麻子,人人都在心里等着另一个光明世界的到来。

两年后,国伦先生为他的跛表弟起了一幢瓦屋,在解放后的某一年,这瓦屋成了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后来又成了生产队开会记工分地方。最后,当跛老弟成了人人敬爱的跛老爷以后的许多年,跛老爷将它拆掉卖了,那钱就成了垦植枫木岭农场的本钱。

 

村里稍许年老的人都还记得,那个看起来是很平常的早晨,空气中浮着乳白的浓雾,村中雄鸡正在一声接一声地高鸣。谁想到,就在那个时候,一队日本鬼子进了村,村人谁也没有觉察,直到全村的狗狂叫起来,接着是枪响,有几条狗像是在大笑中倒在血泊中,直到这时才有人尖喊起来:日本鬼子来啦,快跑呀,于是叮叮当当,村中有东西被翻倒的声音,冬冬冬冬,像牛发疯一般的脚步声,在村中四散开来。

人们被迁到村中央的大禾场上,禾场前几天刚刚用牛粪洗过,显得很干净。潘五牛也站人们中间,他看清了,一共是九个日本人,一个汉奸翻译。他用脚碰碰国伦先生的脚,国伦先生在发抖,用惊慌的眼光看看他,摇了摇头。

鬼子军官站在村人面前凶狂地嚎吼几句,汉奸翻译就出来:“皇军说了,只要你们交出杀害皇军小队长的人来,就把你们放了,也不会放火烧你们村子。否则的话,哼,你们看看牛栏岗村的下场就知道了。”

人们缄口无声,都为他们的跛老弟捏了把汗。不过,大家也知道日本人并不能确切知道小队长是死在那个村子,只知道大概在这一带。前不久,鬼子们冲进十里外的牛栏岗村,似乎也是为这件事,杀了不少青壮劳力,最后点了几把火,将牛栏岗烧得片瓦不留。……此刻的潘五牛,心里感到无限愧悔,觉得自己为了夺两把手枪,竞给乡亲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他知道自己犯了严重错误,心里说:“党呀,处分我吧!”可是党又在哪里呢?他附着外衣按按贴胸的怀表,像孤儿想娘一样一阵心酸。

这时翻译又往更凶狠地重复刚才的话。

是的,我要将功补过――他心里说。于是他挺了挺腰,一跛一跛走出人群走到鬼子军官面前,对鬼子军官抱了一个拱手礼,然后对汉奸说:“嘿嘿,请你告诉皇军,杀死皇军小队长的人不是我们村的,他是前面谭家村的人,就是我表弟。”又故意降低声音神秘地说:“他现在藏在山上一个岩洞里,我带你们去捉他……不过你们不要杀我,……也要放了他们。”他用指了指和场上的人群。

汉奸对鬼子耳语一阵,鬼子手一挥,叫禾场上的村民解散,又温和地看看潘五牛,军刀一挥,叫潘五牛带路,向枫林走去。

那天,国伦先生双脚一直抖个不停,待到潘五牛带着鬼子上山了,他才醒过神来,抖抖索索跟在后面上山去,他怕这个年龄比他小心眼比他实的跛老弟出事。他见潘五牛一跛一跛领着鬼子们穿过枫林,朝岩鹰洞走去,他远远地见他们进了洞,可是不久里面就传来了轰爆炸声,接着枪响。

“跛弟呀――”国伦先生大呼。

 

国伦先生一边说着往事,一边就捧着个长长的竹旱烟杆叭哒叭哒抽着烟,我觉得他不只是一位老秀才,而是一具生动的活见证。

当时,村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日本小队长是潘五牛和国伦先生二人杀的。

那是一个会说一些中国话的中年日本军官,他屁股上挎了两把盒子枪,经过枫树村,在村口碰上从外村补锅回来的潘五牛,向他打听去牛栏岗村的路。潘五牛一看那两把盒子枪,就起了心。于是对他说,还有二十里,小队长说,二十里,真是不近呀,潘五牛说:“太君,到我家里喝口茶再走吧。”

那鬼子摸摸屁股上的枪,又看一跛一跛的潘五牛,就很好地跟着进了村,潘五牛把小队长带到国伦先生家里,国伦先生惶惶地出来招待,潘五牛就去筛茶来,小队长起初假装客气不肯喝,待国伦先生会意地尝了一口之后,他大概确实渴极了,笑一笑端起碗咕冬咕冬喝起来,就在这当儿,潘五牛从身后腰带里抽出一把菜刀,对着小队长的脑壳就是一刀,国伦先生是个秀才,一时吓愣了,但片刻间他就也扑上去抓住鬼子,跛老爷又给鬼子补上了一刀,结果了他的命。

他们趁着黑夜,把鬼子尸体抬上山,扔进岩鹰洞的万丈深渊。然后他们从岩缝里拿出当年藏起来的那个布包,将小队长的两把盒子枪和几夹子弹也放进去。

接着,葬身岩鹰潭的便是后来的那九个鬼子和汉奸。这当然是藏在岩缝中布包里的那些家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不过跛老爷以一当十,到底是叫人惊奇的!”银须垂胸的国伦先生对我们说,“其详细过程,哪个都不知道,事后跛老爷像犯了事的小奶崽,就不肯提打那小仗的事。”

反正当时,等国伦先生和清醒过来的村人们提着锄头,拿着菜刀和扦担从四面涌向岩鹰洞时,他们看见跛老爷成了一个血人,手里紧握着从日本小队长那儿夺来的两把盒子枪,躺在洞外的一座岩石后面,睁开眼,说:“鬼子们,全死了。”

乡亲们将他抬回村子,从此尊称他为跛老爷。

当跛老爷身上伤口的血污被洗去之后,他忽然抓住正要给他敷药的国伦先生的手:

“表哥呀,不好了哇!怀表丢了!”

说着就要爬起来,可是他已经伤得身不由己。

在跛老爷的后半生,他再也没找到他的怀表。

 

“你们是上面来的干部哪,你们要问五牛哥的事哪,”阿秀奶奶颤巍巍地从里房走到堂屋,一见我们,她就老泪纵横,“……他是红军,是共产党员,那碑都写着哪,……是李将军亲自写的……”

阿秀奶奶止不住泪,我们全都肃然。这位年近七十的老太太,为跛老爷守了一辈子身。在岩鹰洞与九个日本兵的那场战斗中,跛老爷裤档里挨了两颗子弹,使他从此失去了娶妻生子的权利。阿秀奶奶比跛老爷小十多岁,他们无盟无约,只是心心相通。跛老爷不肯拖累阿秀,而阿秀又执意终身不另嫁。

“都是我哥害了他的,我要替我哥还债啊。”阿秀奶奶说。

 

解放了,枫树村成立了党支部,阿秀的哥哥,二十五岁的长贵做了第一任支书,一当就是三十年。

村支部刚刚成立,跛老爷提了个包裹与国伦先生一起来到长贵家。打开包裹,里面是已经糜烂不堪的旧红军服和一颗红五星,还有三支擦得闪光发亮的枪。跛老爷说自己是老党员,希望恢复党籍。

“那么你的组织关系呢?证明人呢?”长贵支书说。

“我把金怀表丢了。”跛老爷垂头丧气往回走。

“我请示一下上级,”支书说。

但是一个多月以后,长贵支书告诉跛老爷,上面说,不能草率接纳。当年红军中有一些人开了小差,当然你不一定是逃兵,但需要调查,得有人证明。

――这是很在理的,跛老爷无话可说。

 

长贵支书已退任八、九年了,他也老了,头发已花白,在自家的禾场边上打棕绳,初夏慈爱的阳光照着他古铜色的方脸。他见我们去了,立刻放下手里活头,站起来。

“老支书!”我这样叫他一声,他就紧紧握住我的手,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

“那年头,谁能看那么远啊,”老支书坐在阳光里说,“我还不是按上面的指示办呀。”

 

五八年大炼钢铁,长贵支书带领全村往后山去砍古枫木炼铁,跛老爷拼死相阻。

“砍伐树林,水土流失,枫木岭下面的田地五十年以后全看沙子吧。”坡老爷说。

“这是毛主席指示的,中国人民有志气,能够炼出比美国佬更多的钢铁!”

“毛主席没叫你砍枫林!”

“你想反对毛主席?”

“反正谁砍枫木岭的树我就砍谁的脑壳!”

长贵觉得自己本来大年轻,怕人们不服从他,如今冒出个跛老爷来当众干扰他执行上面政策,正想拿个猴子开开刀。就吼道:“好,你敢反对毛主席,你这个红军逃兵!”

“我是共产党员,不准你们乱砍社会主义的树!”

“谁承认你是党员了!好,你想诬蔑党,你想破坏大炼钢铁!”

一夜之间,跛老爷成了反革命。

 

“我那时,太年轻了……真对不住跛老爷,对不起党……”老支书说着低下头去,满头银丝在阳光里格外温馨。

“别难过,老支书……”我也俯下头去对他说,“那时候,党也还太年轻……”

“那时党也还太年轻……”老支书重复着我的话,热泪就涌上来。他是在抗美援朝的火线上入党的,他一定想起了他自己曾经有过的壮烈年华,

我说:“请您主要跟我们讲讲,跛老爷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事迹好吗?”

 

跛老爷五八年被收审后,因拒不认罪,被从重作为反革命罪判了十年徒刑。十年后出狱,正值“文革”高峰。又要求恢复党籍,长贵支书依然要他拿证明来,跛老爷忽然就想起他在劳改农场的时候,似乎听到一个他日夜想念的名字――李坚。他于是对着长贵冲口而出“李坚证明我!”

长贵支书睁眼蹬了他半天,然后发出声冷笑:“你吃错了药吧?李坚是大走资派,大叛徒,他证明你什么?”

跛老爷头一昏,砰的一声跌坐在凳子上,这世界是怎么了啊,当年与他一起出尘入死,在枫树村外掩护他们班突围的李连长没有牺牲,莫非就是因为做了叛徒?“你胡说!”跛老爷吼。

“你自己看报纸吧!”

正好驻扎在村里的县工作组组长走进来,因此跛老爷又莫名其妙被推进“李坚案”里去,那时长贵有些后侮了,但是已来不及,跛老爷已被工作组的人带走,折腾了两个月,又糊里糊涂被送到劳改农场去。

 

跛老爷再出狱的时候,正是晚春,田野上的庄稼正在疯长,他已经六十一岁了,头发白了,可腰板还是直的。

回村第三天,他跛上光秃秃的枫木岭,坐在那里,不要命地抽旱烟。到天黑,才进村来,径直往长贵家去。

“你的党籍,国伦先生说了许多情况……现在一切的事,都得用脑子重新想想……李坚平反了……可见,从前许多的事……”长贵惶惶地对跛老爷说个没完。

跛老爷说,他不是来要党籍的,他坐了二十年牢,没有为党和社会主义做一丁点事,他“无颜见党”了。他向大队申请承包开垦枫木岭,在那里种上果树和别的经济作物。他在劳改农场学了不少技术,他要开出一个属于枫树村所有的农场来。他说,我们太穷了,公家应该有一些钱,这样才能为全村办公益事业。比如小学校吧,还是三十年前那个破板房,几个年级一个教室,外面水平好一点的老师不肯来,一下雨,屋漏,小孩子就不上学。一个地方没有文化人,总会穷的,以后还要像城里一样建个幼儿园,再有钱了……

长贵支书那一回是一边深思一边点头的。他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青年了。

“只是,上面暂时还没有精神下来,”支书又犹豫了,“你这样,好像是单干,怕……”

跛老爷把腿一拍,说,“唉,我命一条卵一根,大不了再去坐十年牢!怕他单干双干,再不干我就真的干不了了,这辈子像烧湿柴火那样的烟过去……不怕吧,只要让我干两年,我把地整好,把树苗栽活,若是我再坐牢去了,你们好好看管树,就行了!”

“阿秀这几日病了……”长贵说。

跛老爷的脸红了,蹭两蹭,也不答话,走出门去。

跛老爷卖掉当年国伦先生给他起的瓦屋,另向大队要了一条水牛,一副犁耙。在一个东方刚刚出鱼肚白的早晨,将自己的一床破棉絮搭在牛背上,手提一盏马灯,上了枫木岭,

“给我派个劳力做帮手吧——”跛老爷对长贵说。

“再等等看罢,怕上们追究……看过些时侯有什么好政策下来吧……”长贵说。

跛老爷就独自搭起茅舍,开起荒来。他的枕边,总放着很旧的一册薄书,那是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他早先在部队的时候跟连长学过文化,后又跟国伦先生学文化,这一册书上所有的字他都认得,这本书他百读不厌,他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那样痴情地信奉着一个人的话。他想着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军把他从老财的屋梁上救下来,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军给他家报了仇,是毛主席让他成为一个红军战士,是毛主席让他入了党,是毛主席……他这一身肉就是毛主席的,就是共产党的,就是革命军队的,这里想都不用想的事。……还有别的么?还有的,还有国伦先生冒着被民团杀头的危险救了我的命,还有枫树村的乡亲们在日本人面前没有出卖我……还有长贵,把这块山给我垦植,不算我资本主义……他越想越有劲,觉得自己这一身肉是枫树村父老乡亲的,他忘记了自己的六十一岁,觉得自己正当壮年。他的马灯在每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都挂在枫木岭上,灯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八个月过去,他全翻过来了,地全整好了。600株橘苗植上去。烟草种上去。花生种上去。烟叶收回来。花生收回来。钱全部交到村里去。

又一年过去,600棵橘苗成活528棵。跛老爷再次要求长贵派劳力上山的时候,长贵欣然派了腰壮体棒的小伙子六毛,其实也是跛老爷门己挑上的。跛老爷就领着六毛看橘园,敦促六毛从书上学柑橘栽培技术。六毛说:“书上好多字我又认不得!”。跛老爷就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枫木岭上的收成一届又一届过去,那些小橘树就开始开花了落籽了。

这一年冬天,跛老爷当选为地区劳动模范。当他作为劳模代表发言时,他一跛一跛庄严地走上主席台,说:“旧社会,我十七岁那年,是红军把我从地主房梁上救下来……,我十八岁入的党,同志们都,牺牲了,没有人给我,作证。”说着就滚下泪来,“我要感谢我们村长贵支书的支持,他不算我搞资本主义,不割我的尾巴”。

台下听的人起初不知所云,继续就报以热烈的掌声。

 

橘园还不能结果,但是烟叶和花生的收入也是很可观的。于是小学校的新教学搂盖起来,跛老爷实现第一个望愿,高兴得围着新楼转,见一个背书包的娃娃都要摸一下人家的头。

长贵支书说:“跛老爷,我也快退任了,你来申请吧,给你入党了。”

跛老爷说:“嗯。”

第二年,跛老爷当上了省劳模。从省城开会回来,很忧郁。对国伦先生说,“我去找李坚,人家门卫不让进啊。我说是他战友,人家守门的拿我当哈巴狗取笑啊。”

 

“我想问问,”我对老支书说,“那年李坚将军是怎么找到跛老爷的呢?”

 

李坚将军从报上光荣榜里看到跛老爷的名字和相片。将军在“文革”中蒙冤多年,也因为那块金怀表的失落,遭人诬陷,使他背上“莫须有”的“叛徒”罪名,可当平反后的将军托人千辗百转打到跛老爷时,跛老爷已经再不能睁睛看看他的战友了。

 

那天傍晚,太阳落山很久了,六毛还不见跛老爷回茅棚,四处找不着,又下山回村找,跛老爷已经快七十岁了,怕他出事啊,国伦先生一听就变了脸色,忙叫儿子们邀上村里的青壮年结好长长的一大捆麻绳。大家问干什么,国伦先生说:快去岩鹰洞。

国伦先生因为常听跛老爷咕哝要下岩鹰洞的深渊去找那块怀表,他自己深信是在那场与日本人的战斗中,怀表掉进深渊了。跛老爷是个那么痴心的人,算不到就真会下哪。

长长的麻绳结牢了,六毛自告奋勇吊下去。他打着五节油的长手电,顺着长绳,下滑了一二十分钟才到洞底,底下很窄很干燥,石壁边上有几堆令人毛骨悚然的白骨。六毛喊:跛老爷!跛老爷!没有动静,就用手电在地上一处一处地照。忽然什么东西一晃,他凑近一看,不正是村里传说的那块金怀表么?六毛捡起怀表,又喊:跛老爷!跛老爷!我找到你的怀表啦!

 

“找到跛老爷了么?”我问。

 

跛老爷那天并没去找他的怀表。

“并不像你们写文章的人常编的那个样,英雄生,英雄死。实际上,好多英雄,他们英雄了一辈子,却死的不值啊。”

跛老爷那天锄了地,热汗淋淋的,就走到橘园不远处茅草地边一口季节井去,想喝口凉水,谁知一口凉水下去,就栽倒了,头插在水井里,是心肌梗塞。

将军派的人到枫树村的时候,六毛正把怀表交给老支书不久,将军在省城接到电话,立刻赶了来。国伦先生说:“你就是潘五牛的李连长啊,怀表还在哪。”一句话,四行老泪纵横。

 

初夏,是乡下的好天气,就要离开枫树村的时候,我又一次登上枫木岭,跛老爷已经去了好几年了,他的橘园如今已经开始大量结果。我们走过橘园,又一次来到六毛种的烟叶地里。跛老爷的墓碑正对着山下五牛小学的校门。他老人家瞑目了吗?

脚下是暖暖的土地,我又一次地感觉到宽阔的青油油的烟叶在我的脚下边蓬勃生长。我蹲下去,用手指抚摸青石墓碑上那在阳光下闪耀的朱漆字,那是李坚将军的手迹。

我想起一句话——

将军决胜岂止在疆场

跛老爷,你瞑目了吗?

忽然我发现地边上那些颀长的向日葵,在阳光下个个伸着黄艳艳的脑袋,对我神秘地微笑,我顺手一指,问地里杀虫的六毛:“那向日葵是谁种的?”

“阿秀奶奶!”六毛一边喷药一边大声对我说,“她春上的时候挂着拐杖爬上山来种的,我劝她不住啊。”

(选自《潇湘文学》199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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