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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作家]黄志新:黑白人生

更新时间:2018-10-12 信息来源:永州岛


                                                        黑 仔


黑仔确实黑,脸儿就像戏里画了脸的包公,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脸色就更浓了点,黑白分明。村里那些金榜落第的文化青年,丢给他一个酸溜溜的绰号,非洲公民。

黑仔十八岁那年倒运,老子病死,老娘改了嫁。他就独自一人稀里糊涂过日子。

黑仔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懒而且邋遢,头发蓬乱,一件旧军装一年到头披在身上,袖襟已油渍污污。他分了一亩四分田,一年到头荒芜芜的,没个收成。

黑仔一年大半时间呆在城里,横直就那么十几里路,起个大早赶去,城里人还在歪头刷牙。黑仔在城里没什么亲戚,也没什么路子,看一场电影出来,就飘飘然在大街小巷里转悠。后来,有人请他打煤,他就去,打完煤在人家家里吃饭,听人家在饭桌上讲新鲜事。后来,又有人告诉他,医院要买人血。他就去输血,一杯盐水喝进去,抽200cc热血,握着钱走出来若无其事。之后,他就可以有吃有喝地在城里呆十天半月不回村。

黑仔偶尔回村,总是领导村里时代新潮流。穿件西裤、戴副墨镜什么的,引得年青男女围着他看。

黑仔还经常带回一些村里人觉得新鲜的消息,譬如:“杨尚昆当了国家首脑了。”“地主从台湾回来受到欢迎了。”“城里的国家粮要涨价了。”听得村里老老少少都瞠目结舌,却又半信半疑。

尽管这样,黑仔在村里仍然名声很坏,懒而且邋遢。仍然讨不到老婆。没有人给他做媒。

有—天,黑仔看完电影出来,在摊子上胡乱吃了碗汤圆,就挤到县政府门口去看布告。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极不情愿地回头。原来是雇他打过煤的赵科长。

赵科长,啊呀!你老好。他连忙嘿笑,手伸进口袋里掏烟,就没抽出来,空的。

“黑仔,”胖胖的赵科长说:“今天没事吧?帮我一个忙。”

“那多谢科长你老。”

科长安排他拆县政府后院的一截废墙,包工20元。他心里乐滋滋的。这活不过半天功夫,胖科长有意照顾他。上次给他家打煤没有要工钱,还有点效果。

砖头从墙上倒下来,扬起好大的灰尘。黑仔只得眯缝着眼,撩一个袖子捂着嘴。

“喂!谁叫你干的?”一个人在喊他。

黑仔眨眨眼,看看背后。一个精瘦猴子样戴眼镜的男人。

“谁叫你干的?”那人划着手,板着瘦脸,一腔外地口音。

黑仔心想:像这瘦猴样跟村里小学老师差不多,还在这里屎少屁多喊鬼!便没好气地大声说:“赵科长喊老子做的。晓得不?赵科长关你鸟事!”

那人一听这话,脸猛地涨红,继而铁青,走过来就伸手抓黑仔的衣领,口里怒斥:“你这混蛋!”

黑仔在惊慌中反手抓住瘦子,就那么顺势一推,瘦子闪身仆倒在地。

马上从楼子里惊呼着涌出几个人来。后来两个穿黑色保安服的汉子把黑仔扭到派出所。当值日民警审问他,为什么要殴打廖副县长时,黑仔心里紧缩了一下,哭丧着黑脸嚎了起来。“我晓不得呀!我的天,我晓不得呀……”

黑仔被依法拘留七天。

黑仔回到村里,没想到这事早在村里传开了。

年轻的后生们把黑仔当凯旋的英雄样团团围住。“黑仔,你真打了县长?”

“黑仔,服你,连县长都敢打。”

老年人叹气说:“黑仔,你胆大包天哟!”

“黑仔,你不知天高地厚呀!”

后来,黑仔在村里跟人吵架,就口气硬硬地:“你算什么鸟东西?老子县长都打过,去看看,县太爷脸上有我五个指头印。你算什么?你看到过县长的汗毛吗?”

大约过了一年左右,一个村干部从城里开会归来,带回一则消息,说是廖副县长贪污受贿,已经判了徒刑,县政府门口的布告上赫然印着廖副县长的名字。

村子里骚动了一阵,方圆数十里就流传开“黑仔痛打贪官”的佳话来。

第二年春天,村里选村长,黑仔得了满票。那年秋天,黑仔隆重地讨了个漂亮婆娘,之后又生了个白胖儿子。

 

白妹


白妹出逃了。

宁静的村子忽然袭来一阵风暴。

白妹原是要嫁离村五里远的那个屠夫。屠夫年纪大了点,却很有钱,是这一带少有的上户人家。屠夫过了三次彩礼,花了四五千块钱,白妹却不肯嫁他,整天地哭。

每次把彩礼从窗口丢进水田,白妹自然遭到父母一顿猛打。打一回,白妹哭闹一回,哭闹一回,又被猛打一回。

村里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女仔嫁前都哭闹都被打,然后,又都驯驯服服嫁出去。驯驯服服生儿育女做女人。

白妹却逃了。

似乎惊动了村里所有的人。德高望重的南华老人拄着拐杖从堂屋里走出来发话:“逆女。”他说这两个字时白胡子微微颤抖。

村里的大人打娃子时,便骂:“你要学白妹不要脸,我撕了你。”

当然,最伤心最羞愧的要数白妹的爹妈。白妹爹坐在长凳上叉着双腿,闷闷地抽旱烟,铁青着脸,眼圈子红红的。

白妹妈哀哀地哭,一把泪一把鼻涕:“我的女啊!你怎么这样损你爹妈?我们没脸见人罗!你死了还好些……”

婆婆、媳妇们都搀扶她。她又扑下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前世做了什么造孽事,生了这样个女呵?她要回来我打断她两条腿……”

婆婆、媳妇们陪着淌泪。

我们几个年轻人却很兴奋,天天夜里聚集到雨生那黑矮的屋棚里喝红薯酒,村里人谁也不知,白妹坐火车到省城长沙去了,盘费是我们几个人凑齐的。

白妹好白,脸像藕似的,眼睛又大又亮。我们都背后叫她“小白菜”。白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天生一副好嗓子,山歌唱得几好。白妹洗衣的时候,溪边荡起山歌,白妹打柴的时候,漫山飘起山歌。

白妹小学才毕业,就丢了书本在家帮父母。白妹好爱看电影,十多里远的镇上放电影,白妹常摸黑去看,还学回好多流行歌。

白妹和雨生是青梅竹马的相好,常在一起放牛、打柴、对歌,又扮新娘坐花轿的游戏。

雨生家贫,讨不起白妹。

白妹出走不久,寄到村小学转给雨生一封信,雨生给我们看了。“雨哥,我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当保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快攒钱,明年我回来坐你的花轿。”

“白妹真勇敢,能冲破封建习俗,争取恋爱自由。”在村小学教课的桂桂说。

“白妹是个痴情女子,像戏里的七仙女。”我们都羡慕雨生。

雨生醉得捶着泥墙:“白妹,我对不起你,害你跑那么远。”

后来,雨生日夜死命劳作,想攒钱讨白妹。白妹也常来信。“雨哥,我在这里蛮好,这家人对我蛮好。”“雨哥,我也在攒钱,明年开春有了嫁妆就回来。’

村里人好像忘了白妹。白妹爹还常常叹气,白妹妈已经平静,对人说:“谁年轻时没个相好?”

过了冬,雨生烧好两口砖窑,正逢砖瓦价格突涨,就稀里糊涂发了一笔小财。

雨生一边砌新屋,一边往白妹家送彩礼。快开春时候,雨生的新屋上梁,就办了酒,请桂桂给白妹写信:“白妹,你快回来。雨哥有钱了,砌了座新屋。你回来,我就备花轿去接你。”

白妹回了一封信:“雨哥,我现在白天在人家家里带娃子,夜里上声乐夜校。声乐老师要我暂不回去。等学好唱歌,我就回村。”

开了春,田里插秧,青翠一片。入了夏,稻穗头又黄了,白妹还是没回来。雨生天天到村头枫树下去眺望。

收割稻子的时候,等来白妹一封信:“雨哥,我不能回来了,我准备考音乐学院。夜校的声乐老师爱我,给了我人生的价值,我也想和他结婚。雨哥,原谅白妹!我对不起你,忘了我吧!”

那天,我们几个人一起看那封信。桂桂念完信,雨生半晌没出声,之后就嚎哭,且哭且骂,还抓头发:“我杀了你。狗日的……杀你……”不知他骂白妹还是骂那夜校的声乐老师,那情形很惨。

“没想到白妹这样没良心。”桂桂沉沉地说。

“白妹是女陈世美。”

“价值是什么鸟东西,比新屋还值钱?……白妹这小狐狸精。”

“雨生,白妹那骚货,不要她吧!有钱,还愁讨不着老婆。”

消息传出,村里拂腾起来。白妹妈再度哭闹,且跳进水塘,水淋淋被救上来。

不久,村里又复归平静。人们仍然像过去那样种田、吃饭,睡觉、办红白喜事。偶尔也提起白妹那狐狸精。雨生次年讨了个黑脸婆娘,生了个黑胖儿子。

第三年,雨生从县里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村里人把堂屋挤得满满的。没料到那天夜里站在屏幕上握着一根黑棒唱大家熟悉的山歌的那个女仔,竟然是白妹。

全村哗然,奔走相告。方圆数百里都晓得我们村子风水好,祖上积德,出了一个名叫白妹的大人物。


作者简介:黄志新,男,于20世纪60年代初生于古城永州,先后在中学和党校任教,做过记者、编辑、区委办干部、宾馆总经理、职业律师。1987年取得律师资格,1993年加入湖南省作家协会。发表《黑白人生》、《两下干部》等作品50余件,获奖20余次。现于冷水滩区文联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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