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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作家]赵妙晴:罂粟溪

更新时间:2020-05-12 信息来源:


       

我在罂粟溪边竖了一块木牌,尽量模仿父亲的手迹,在木牌上刻了一行字,“谁与罂粟溪的冰结在一起?”

这是我唯一用来纪念父亲的方式。父亲一直在罂粟溪边种葵,如今他的葵园又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高高的向日葵,在这阴历五月的阳光下,痴痴地举着灿烂的凄艳的笑容,像倍受凌辱的妾,依然保持着伤痕累累的年轻和温柔。

这是罂粟山的夏天。在夏天,罂粟山是温暖而清爽的。太阳升起来,阳光照着罂粟山山腰里绿汪汪的油桐树。山脚却是阴的,父亲的马独自在罂粟溪边沉思。那是一匹白色的马,站在堆积了许多石灰岩和灰色鹅卵石的溪滩上,你几乎就看不出它的存在。

马儿总是在溪边呆得很久,那里也有一些厚厚的青草,它自己挑了吃。更多的时光是站着沉思默想。

罂粟溪的水在阳光照到它之前总是透明得不可思议。溪床是浅褐色的页岩和深灰色的卵石,透过水看到那些石和砂,会感到一种比实际还要准确的真实,因为一旦将那些卵石或是断裂部分的页岩捞出水来看,就怎么也不能再感觉到它们就是水里的那些卵石和页岩了。

马儿有时去饮水,它英俊的身姿就倒映在水里。山顶的影子也在水里,因为阳光的照耀和天空的衬托,山的影子在水里就愈明丽,仿佛水底深处另有一片晴朗的山巅,顺着水滑进去就到了深处的世界。

其实水很浅。马儿能够蹚过去。但是当溪那边的高堤上开着的黄色和白色的野花也将热热闹闹的影子投入水中的时候就便距离感混乱起来。但花儿们却不管这些,像一群梳晨妆的宫女,一齐把脸探向这面清朗的镜子。阳光还在山腰里,还照不到她们的脸,她们清淡的未着妆的面庞就在水里呈现着年轻和纯情。

父亲的马儿就这样平心静气长久地立在水边。在我童年的时候,我有时简直走到它身边了还没发现它。我沿溪滩一边走一边看着水底的世界,忽然就在水里看到马儿白色的影像!我靠近它,抚摸富有弹性的肚皮。我那时候才六岁,要举起手臂才能够到马儿的肚皮。我的头发又黄又细,父亲用修剪桔园的大铁剪子将我的头发剪成乱糟糟的娃娃头。

父亲有时站在葵园边上大喊大叫,“三儿!把马牵过来——,三儿!”

我一般是不理会他的,直到他喊得口焦舌燥,自己大声嘀咕“偷葵贼送来的!……这个女儿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我就开始大喊起来,“阿爸——!阿爸——马儿说它要看水,不回来——马儿说它要等葵籽熟了再回来——”

五月里,父亲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上午地呆在葵园,锄草,疏叶、捉虫、赶鸟。我们有两亩地的葵园,围绕着木楼。远看去,我们的木楼就像金色汪洋中的一条船。

到了中午,阳光就照到山脚了。山腰里油桐林的绿影就在我眼前朦胧起来,而葵园却更耀眼,金光闪闪的葵园使我不能睁开眼睛。这时候阳光照着罂粟溪,水开始有了颜色,水底的影子不再清晰,溪边的野花像伏在织机上打瞌睡的女工。马儿开始心浮气躁,我就敲敲它富有弹性的肚皮说:“回去呢,葵在叫你。”

马儿甩甩尾巴,我看见它对我说,“中午吃什么?”

我踮起脚尖,伸直手臂,用手指友好地用劲地在它身上最温暖的部位点了一点,说,“吃嘛,总是有吃的。我们人肯定是吃玉米和麦粉,你们马呢?不想吃草的话,就给你吃点麦皮好了,盐是不会给你的,不过给小马驹吃点是行的啰……”


二十年过去了。


秋凉了,行者还坐在罂粟溪中央的一块石板上,

他的背对着溪滩,面朝溪那边的高堤。那些在春夏两季曾经轰轰烈烈的野花儿们,早已经像客死异乡的女诗人,只给世界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清香,昔日的青春年华已经不见痕迹。

我只能看到行者瓦蓝色的背影,他的头上戴着大斗笠。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比他自己坐着的那块石头更像石头。

罂粟山上的乔木已经像悲哀的脱衣舞女那样一层层落下失去水分的叶子。山腰里的油桐林只有浅浅的层层泛黑的叶子,许多秃枝就像一只只颤抖着的老人的手。

山脚下的小杂木,已经因为落叶而变得仿佛稀疏了。那些杂碎的小叶子被风吹到溪水里还没有开始腐烂,落在边上的就悠悠地在水面上打着旋,落在水中央的即刻就被流水带走。

行者斗笠上落着枳树叶子,那些又厚又坚的小叶子,叶脉还是青的,叶片上有一些红的小斑,看起来似乎还没到该落的时候,而溪那边山脚的小灌木丛中,一束束红色的浆果像迟到的赴宴人,充满热情地立在秋风里,大自然已经席散客尽,枳树红艳艳的浆果却刚刚妆扮一新赶了来。

“嘿!嘿!嘿!”我对着那边山喊起来。试图引起行者回过头来。

立刻,整个山谷都充满回声。在深秋的罂粟山谷,回声自下而上,飞腾在山巅环绕一圈,然后自上而下,回到低谷。自己那种声音使我感到微寒和陌生。

有好几次,恍惚间看到大斗笠转动了一下,仿佛立刻就要转过脸来,定睛看时,行者却纹丝不动。他瓦蓝色的衣服在微微颤动。溪风吹动他的单衣,风也许是从纱缝钻进去,后背就微微地鼓起来,随着风的流动不断颤抖,反而愈衬托行者的静止。

天那么高,那么空旷,我唱起来。

罂粟山哟罂粟山哟

没得罂粟哟

哪个看见罂粟哟

春要割草冬要伐木

罂粟花咬我指甲红哟

我脱掉鞋子,想蹬到中央去。可是脚一到水里就凉得我打颤。赤脚板蓦然碰到分裂的页岩或鹅卵石,立刻有一种身体失去重心的感觉,等镇定下来,就只感到水的清凉了。但是当那种清凉传遍全身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件很久远的小事,甚至算不得一件小事,只是一个很短的细节,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那个细节的过程我已经忘了很久,一直来只是我对那种过程的感受留在心中,在多年后这样的深秋,我站在罂粟溪的凉水里时,同样的与多年前纹丝不差的感受刹那间充满我的灵魂,我努力去追溯我曾经经历过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件小事或是一个细节。

可是徒劳无益,我想不起任何事情。甚至当我意识到要追溯往事的时候,连往事留给我的那种感受也消失了。

蹚水声没有惊动行者。我站在他身后,这时候能够十分真切地看到他瓦蓝色的单衣被微风吹动。我站了很久,流水绕过我的膝盖,膝盖冷得有点发痒。

“枳树的叶子落在老师的斗笠上,”我说,“可它们还没有到该落的时候呢。”

行者不为所动。一阵轻风从他的斗笠上吹落一片叶子,掉在水里,已经很枯了,不是枳树的叶子。

我说:“我的兄长在罂粟山有一片林场。就是阳坡的那一片杉林。”

这一边是阴坡。漠然的行者像阴坡一株发育不良的岩姜树。

我说,“二十年前我父亲在溪边种葵,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头小马驹。后来小马驹误吃毒草,毒死了。”

我又说,“老师如今耕种这葵园,原本是我父亲的地。木楼也是


我所能记得的父亲,总是在罂粟溪边种葵的父亲。

在夏夜的月光里,父亲坐在葵园前,他的白绢衫在月光下闪着蓝光。南风拂过来。父亲宽柔的衣袖就波光闪闪。

夏虫在葵林深处浅吟低唱。葵树在静夜如水的月光里咝咝低语。那些花容,我在夜晚会更清晰地记得她们。金黄的花瓣,像上了浆的黄武丝绸,舒展着丰柔的一片。

葵园被窄窄的道路分成很多处,在白天,父亲通过那些道路穿行园中,浇水施肥。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晴空里远远地从天边滚过一阵慵倦的留声,父亲在海一般的葵园里,一会儿露出头,一会儿又沉不去。我在吊脚楼上见到这样的情景。就冲葵园大叫:

“阿爸。天黑了!快回来!”

正午的酷日正透过屋顶的透明瓦晒在我头上,我喊得汗流浃背。

“阿爸,老虎来了!”

父亲从金黄的葵朵里浮出来,喊道,“什么事,三儿?”

我像要用声音捉住父亲的头颅一般,紧紧叫喊:

“老虎来啦——老虎来啦,阿爸——!”

“枪挂在谷仓里头的,”父亲淡淡散散地喊着话,“火药丸子在鼎锅里。”



可是在春天,父亲离开葵园,他一去没有再回来。

那天我们在空空荡荡的葵园里,一棵一棵砍掉那些失去花盘的葵树干。他的目光高高掠过我的头顶,接着他丢了刀子就往木楼跑。

那时候春天已经很晚了,黄灿灿的油菜地边,野竹已经长出高高的笋芽,蒺藜花已经谢过一次。本来我们砍完隔年的葵树干,就该栽今年的葵苗了。

可是从城里来了个浑身是伤的人。如今恍惚记得当时的情境。那个人不停地对父亲说话。说着城里发生的一切事,忽然他说到一个令父亲敬仰的人,父亲大惊失色,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接着父亲对我说,“三儿,端盆水来给伯伯洗个脸。”

等我从灶房把水端过来,父亲已经不见了。

那时候山茶花开得正好。在春天,罂粟山的每一寸土都开过花。红紫蓝粉黄,一浪盖过一浪,整个的山仿佛已经不是山,是一个张灯结彩的大花圃。

到后来,会有如美酒的南风层层荡漾过来,花儿们不堪这样的醉意,在温暖的日光中,一层层脱去轻浮的盛装,脱得最后只剩下脆嫩的果蒂,在疏疏的树林间,暴露着淡黄色的散发着日光和雨水气息的身体。在这样的时候,夏天就突然降临。

可是那一年一直等到夏天过去了,还是不见父亲回来。

二十年来我不止一次设想他的下落。

我的父亲,他深棕色的宽若大坝的胸膛散发着板栗树的气息,他粗厚的大手在寒夜里抚摸我的短发。他参加过战争,胳膊上有从异国带回的弹疤。他还那么年轻,肌肉弹荡着像罂粟溪的春潮,即使种葵,也是一派战士风范。

他骑着马,背了猎枪,带了采草药的竹篓和小锄,这一切的预备,哪里有丝毫永不回头的迹象呢?



冬天来了,阳坡的杉林开始泛红,杉树的锥叶焦枯起来。从兄长的林场传来快乐的伐木声。

罂粟山哟罂粟山哟

嘿!——嘿!——嘿!

没得罂粟哟

嘿!——嘿!—嘿

那些原木被装上汽车,沿着阳坡那边新修的公路运出山去。

这边是阴坡,雪落下来,积得很厚。初雪的晚上,我在木楼里忽然醒来,火膛里的炭已经燃尽,雪光透过木格窗的桐油窗纸,室内一片清白。我从屋内的楼梯爬上楼去,看到已是满世界白絮纷飞。对面的山头已经只看到偶尔的青影,整个山像刷了一层奶油。葵园已经空空荡荡,茫茫的一地积雪,失去花盘的葵树干立在丰腴的雪地里,像一行行悲壮的墓碑。

忽然想起罂粟溪中央的行者。我向溪边跑去,靴子踏在沙雪上,我能够感觉自己的脚印的深度;雪花像三月里的柳絮,在我的空间织网。

“老师——”我叫道,“下雪!”

积雪开始填平溪滩上鹅卵石间的空隙,但是脚踏下去时,鞋底踏穿薄薄的积雪,还是明显地感到行走艰难。

罂粟溪在雪夜里像少女的长发一样飘动着,相对土地上的白雪,溪水就显得幽黑幽黑。行者坐在溪中央的大石板上,他的斗笠上积了厚厚的雪。但是我忽然就不能肯定那还是他,因为溪水是黑的,我无法像白天那样准确判断。

第四天,雪停了,罂粟溪上已结了冰。到夜晚,月亮升起来,我爬上楼,看月亮穿过薄云,月光洒满雪地。

四野悄然无声。但侧耳静听时,还是可以听得到山上有夜鸟在雪地里悉悉抖动翅膀。屋后的小桔园,时不时传来“扑扑”一阵响,是桔树枝头的积雪摇落下来。

站在吊脚楼上,可以看到结冰的罂粟溪,冰反射着白色的月光,使山脚有一层淡淡的绿影,仿佛初春的苔藓。积雪使对面陡峭的山变得丰厚起来。

瓦檐上有长长的冰凌垂下来,我知道屋顶上有厚厚的积雪。雪光和月光穿过吊脚楼木栏杆的那些空隙,像一群翅膀飞到走廊里,使吊楼走廊变得一派清朗,如梦中的水冲刷阻塞的记忆。

想二十年前有父亲的日子,父亲总是阻止我在雪夜上楼,可是我在有月亮的雪夜是无法入睡的。我假装睡下,等一听到父亲的鼾声,就蹑手蹑脚爬上楼去。

如今父亲无影无踪,行者耕种着往日的葵园;我这个游子通宵站在吊脚楼上。

雪光和月光使房屋变得明朗。这种明朗使我变得恍惚,使我回到任意的一个从前。我的心中充满一种劳动的快乐,感觉雪山深处传来清丽的歌音。

有谁见到罂粟开哟

春要割草冬要伐木

罂粟花咬我指甲红哟

忽然我看到一个黑影朝木楼走来,走得近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

他戴着斗笠,是行者。他像一棵移动的向日葵,沉默、坚定、悲哀、痴情。

我喊道:

“老师终于放弃自己的错误是么?”

行者不为所动,一步一步走过来。热泪盈满我的眼眶,我叫道:

“放弃错误罢,老师。三儿会借着跟随老师种葵而得真理。”

我走进里屋,摸着楼梯下楼去,拨开火膛里的火种,把最易燃的木炭倒进去,木炭啪啪啪地燃烧起来,火的红光使屋内的角落变得黑暗了。

我打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雪光使我睁不开眼。

我走出门去,清寒的空气立刻浸透了我的肩膀。阶基上是很干燥的,在白雪面前,那种阴暗的干燥使我感到温暖。

忽然发现门槛下有一些雪沫,我惊呆了,我往屋里退的时候,手触到门框上的铁锁搭钩,挂在搭钩上的一件东西使我触电一般缩回手,接着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咚”的一声响,像一只蜻蜓撞在葵瓣上。

我从地上捡起落下的东西,伸到月光里去看,是谷仓的钥匙。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这把铁铸钥匙,铁头上铸成梅花状,我一眼就认出是父亲谷仓的钥匙。

“老师!”我冲着雪地毫无方向地喊,“葵是你种的!谷仓是你的,我不要钥匙!”

没有任何动静。我站在屋檐的阴影里,面前是月光下的雪野。月西沉的时候,屋檐的影子也倾斜在雪地里。

(选自《人民文学》1994年第6期


作者简介:赵妙晴,女,生于1971年,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小说、散文80余万字,出版的著作有小说散文集《阳光》(中国文联出版社)、《迷失或散淡》(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到1999年在零陵卷烟厂宣传部工作。1999年后作为自由撰稿人而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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